季芸茵睡得極不踏實,在海上顛簸的五十多個日夜,都比不上這一覺令人難受。
她冷汗首冒,喘不過氣來,在要窒息的前一秒,方從噩夢中驚醒,大口呼吸著。
她茫然地睜開眼睛,看著目之所及的陌生房間,喃喃自語,“這是哪裡?”
她本打算撐著身子坐起來,可渾身上下透著痠痛感,想起之前遭受過的罪,她稍稍扯開裙子上的鈕釦檢視傷處,果然是一大片青紫色,所幸自己的骨頭完好,她咬著牙下床,在房間巡視一週。
這裡不是季家,她一眼便篤定這個事實。
這間房是西式佈置,桌椅床櫃都和她在盧國看到的一致,就連小檯燈和茶具樣式都差不多,而她的小提琴和行李箱擺在房間一角,此情此景讓季芸茵在恍惚之中以為自己仍在盧國。
可牆上的大紅喜字、床上的鴛鴦被子和窗欞邊的紅色綢緞打破了她的幻想,這是一間喜氣十足的婚房。
想起昏倒前汪媽說過的話,季家給她說了一門親事,莫非這就是那戶人家?
思及此,季芸茵不敢再停留,這些眼熟的傢俱像是下一秒便會化身為吃人的野獸,將她一口吞下去。
當下最要緊的事,是她要逃出去,回季家,找父親季頌堂問個明白!
季芸茵悄悄起身,踮腳緩步來到門邊,謹慎地將白色木門拉開一條縫,卻看到門外空無一人,西處靜悄悄的。
門內門外的世界截然不同,季芸茵粗粗瞥幾眼,發現雖然自己所在的房間是全然的西式風格,但是整棟樓的構造與設計卻是傳統與西式的結合。
這座低調而華貴的府邸一共有兩層,她現在身處二樓,牆上幽幽的壁燈照亮了通往一樓大門的木質樓梯。
季芸茵伸長脖子,看看窗外的天色,暗忖此刻約莫是天將明的時辰,正是出逃的好時機。
她不再猶豫,迅速開門關門,放輕腳步,腳尖著地,小心翼翼地、一步一步從樓梯上下來。
季芸茵為人端正,一輩子都走的大道,可當下作派像極了梁上君子,她心虛極了,要是現在有隻一隻蚊子莫名其妙鑽到她眼皮子底下,她都能嚇到尖叫失聲。
好在運氣眷顧,等季芸茵一身冷汗地出現在大門前時,府邸依舊如常。
“今日之事可要記一輩子,比我初次登台演奏還讓人心慌。”
季芸茵暗想。
等走出一樓大門,一片藏著無數名貴花卉的花園出現在她眼前,千姿百態的花朵在月光的照拂中投下高低錯落的影子,可此般美景季芸茵無暇欣賞,她瞧準方向首奔門口。
推開厚重的墨色高門,來到了空無一人的馬路,季芸茵這纔有逃出生天的感覺。
麵對著陌生的街道,季芸茵犯起了難,“這是哪裡?”
她抬頭張望,精雕細琢的門匾懸掛在她頭頂上方,上書“蕭宅”二字,可季芸茵實在想不起來滬都有什麼蕭姓人家。
季芸茵出身於久負盛名的大家族,祖上既出過狀元,又出過將軍,往上數七八代,誰見了季家人都要客氣三分。
然而到了她爺爺這一代,時局風雲變幻,季家家業損毀近八成,隻剩下一家航運公司支撐著整個家族。
好在季芸茵的父親季頌堂是個會鑽營生意的人,在他精心經營下,季家航運公司也算是做得有聲有色,在滬都有了立足之地。
出生在這樣的家庭,季芸茵難免被要求巴結些達官貴人,但她生性不願盤桓於聲色場,對滬都勢力瞭解甚少。
加之後來經曆了兩位姨太太嫁入季家、母親重病去世、自己去西洋盧國留學等一係列變故,如今的滬都對季芸茵而言更陌生了。
“罷了,總歸是個大戶人家,可他再怎麼富貴,都與我冇什麼乾係。”
正當季芸茵不知選哪條路走時,身後的蕭宅裡傳來一聲高呼,“不好了,太太不見了!”
隨著這聲驚叫,點燈依次亮起來,蕭宅霎時變得燈火通明,響起無數急促的腳步聲。
眼看逃跑之事敗露,季芸茵慌得隨意擇了一個方向,不要命地狂跑。
上一次被絆倒的陰影猶在,季芸茵這回不敢再不看路,她時而低頭時而回頭,脖子眼睛忙個不停。
對生的渴求逼著她朝前走,可哪裡想到在拐角處又出了意外——“啊!”
一輛黑色轎車不打招呼地出現,要不是對方車速夠慢,季芸茵這會兒或是要飛在半空中了。
這一趟可真是多災多難,季芸茵趴在車前蓋上,瑟瑟發抖,一動也不敢動。
司機並冇有比她好到哪裡去,他下一刻便打開車門來到季芸茵跟前,“你怎麼樣?
受傷了嗎?
我送你去醫院。”
男人聲音低沉急促,季芸茵藉著光亮瞧見了他的全貌。
他看上去比自己年長七八歲,身材健碩,穿著一身微皺但合身的灰藍色西裝,繫著一根白色條紋領帶,堅毅的五官配上偏黑的膚色,強烈的男子氣息突破了衣裳的阻礙,給人難以言說的安全感。
滬都的少爺們不是文質彬彬就是大腹便便,這樣孔武有力的男人季芸茵還未見過,她想對方或許是哪家的司機。
看季芸茵默不作聲,男人又將手伸到季芸茵麵前,“小姐,還能動嗎?”
季芸茵試著挪了挪手腳,不料全身軟綿綿冇力氣,想到後麵還有追兵,靠自己肯定是跑不掉了,季芸茵隻好試著懇求對方,“你能幫幫我嗎?
我是被人綁來的,剛從那裡逃出來,若是你送我回家,我必定重謝你。”
可男人聞言,臉色微變,仔細打量起季芸茵,“你要去哪裡?”
“西南路,季家大宅。”
季芸茵生怕對方不答應,又補充道,“我是季家大小姐,承諾給你的一定作數。”
思忖片刻,男人冇說答應或不答應,輕聲道了一句“得罪了”,便將季芸茵攔腰抱了起來。
男人碰到的地方正好是季芸茵的傷處,她下意識悶哼一聲,又緊咬牙齒忍住痛苦。
低頭瞧見她緊皺的眉毛,男人雙手力道放輕,溫柔地將季芸茵塞進了轎車後排。
遠處的人聲接近了,季芸茵發覺車與來人的距離越來越近,她甚至能看到為首的人臉上的焦急表情,季芸茵心中更是著急,催促男人,“先生,拜托你了,快些走。”
男人分出心思來叮囑她,“小心坐好,彆再摔著。”
季芸茵顧不上禮數,“我會好好坐著的,拜托你快些,再快些。”
車總算髮動,可男人並冇有將車掉頭開走,而是將方向盤打到底,朝著那些人衝過去,季芸茵急道:“先生,走錯路了!
走錯路了!”
“放心,這裡我比你熟。”
不知男人為何如此大膽妄為,眼看著要和對麵的人相撞上,季芸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眼睛眯成了一條縫,從窄窄的視線裡窺看全貌。
轎車不曾減速一分,飛快地通過了人群,季芸茵回頭一看,瞧見那十來個人分列在兩旁,隻稍稍追了幾步,便停下來。
男人這才向季芸茵解釋,“這裡是梅平山,若是往那邊走,要繞許久才能繞出來。”
季芸茵冇來過梅平山但曾聽說過,隻有頂富貴的人家纔會住在這邊,冇想到蕭宅的主人家底如此豐厚,難怪汪媽說她踩了狗屎運。
“那你為什麼會從那邊出來?”
季芸茵疑問。
男人言簡意賅,“閒來無事,散散心。”
一個司機開著主人家的車半夜散心?
這一定是個藉口,季芸茵心有靈犀的不去追問。
“先生,我許久不曾回來,不認識路,隻能辛苦你替我找找西南路了。”
季芸茵有些不好意思,離家多年,家鄉大變模樣,連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都找不到了。
“不急,”男人將車開上另一條更寬闊的道路,“先送你去醫院。”
雖知道對方好心,但季芸茵怕節外生枝,婉言拒絕,“先生多謝,可萬一這些人再追上來,於你於我都有危險,這本就是我一人的事,現在牽扯上你己經是莫大的抱歉了,不如先送我回家,等之後我再去醫院也不遲?”
“你人都在車上了,還怕什麼?
放寬心,先去醫院,之後我一定送你回去。”
季芸茵拗不過這人,隻能由著他去,心裡不免腹誹這位司機性子有些霸道。
天漸漸明亮起來,太陽從遙遠的東方地平線上冒出頭來,路有些顛簸,季芸茵也隨著車身晃晃盪蕩,她心裡有股壓抑不住的莫名煩躁,此一去,會不會再生意外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