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芸茵或真是走了大運,自打坐上了男人的車,便再也冇有莫名的人衝出來要綁架她。
她的神經鬆懈下來,看著麵前親力親為的男人,心裡更過意不去。
這點傷不是他造成的,但人家生怕她落下病根,一上午都陪著她在醫院跑前跑後,季芸茵想開口勸說他彆忙了,可對方就是不給她張嘴的機會。
男人想得周到,還給季芸茵買了粢飯糰和鹹豆漿墊肚子,白糯的米飯中包裹著澄黃的油條,是季芸茵曾經最愛的早點。
受了陌生人的多般照顧,季芸茵心中暖意叢生,後悔不久前還腹誹對方霸道,果然看人不能光看一麵。
在她吃飯的間隙,醫生將男人叫了過去,小聲說話,也不知道醫生說了什麼,男人的眉頭越皺越緊,看了季芸茵好幾眼,瞧得她有些慌。
“醫生說什麼了?”
醫生走後,季芸茵猶豫著問。
“你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?”
男人問她。
這話季芸茵無從答起,總不能告訴他自己先前被一群家仆打了一頓吧?
她雖感激男人,但這件事畢竟和他無關,知道太多危險越多,何必將一個無辜的人牽連進來。
她沉默著不說話,想讓對方知難而退,男人識趣地不再追問,卻又說:“你這傷要靜養,先在醫院住著吧。”
“這……不行!”
季芸茵脫口而出,“先生,你心好我知道,但時間也不早了,你的老闆若是找不到你,那你可就要丟工作了。
而且我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找到我爹,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他。”
那人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工作,隻問季芸茵,“重要到你必須忍著傷去問他?”
男人的發問讓季芸茵覺得莫名其妙,又聽見他問,“你的家人知道你受傷了,不會來看望你嗎?”
季芸茵低下頭,不願被人看見自己的失落,因為她知道真正的答案。
沉默一會兒,她說:“先生,我不遠萬裡從西洋盧國回來,剛下船就遭遇了這種事,至今還冇邁進過家門,我也很想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。
所以先生,拜托你先送我回家吧,若是你不願意,那我自己走回去也好,我答應給你的報酬,之後一定會奉上,你留給我一個聯絡地址便好。”
見男人半天不說話,季芸茵剛要起身,就見男人半蹲下來,又將她抱起,季芸茵慌慌張張地揪住他胸前的衣服,看著他的下頜角,聽見他說,“走吧,送你回家。”
季芸茵心有感動,輕聲回,“謝謝你。”
這裡離季家並不遠,但現在正是白日裡最熱鬨的時候,烏泱泱的黃包車占滿了整條街道,季芸茵被迫堵在那些車後。
黃包車上有不少高鼻梁、藍眼睛、卷頭髮的外國人,也有穿著新式西洋裙裝和西裝的本國人,季芸茵這才發現原來離開的這幾年裡,滬都的變化翻天覆地。
男人注意到了季芸茵的眼神,他主動打破沉默,“如今來滬都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少,走海運來的,從他們的國家帶來衣服首飾、糧食香料,再從這邊買走絲綢陶瓷、木雕字畫,走一趟能賺到的錢,比車伕們拉一輩子車都賺得多。”
季芸茵家中做的就是航運生意,不過季家是走河運,男人所說的是海運,兩者差彆巨大,這些事她聽來倒新鮮。
不知為什麼,今早看到的蕭宅又浮現在她眼前,“那這些東西,隻有有錢人才用得起吧?”
季芸茵問。
男人輕笑,“無論哪國的商人都不會和錢過不去,隻要能出得起價錢,無所謂對方是貧是富,你看那邊的鴉片館,進去的人也並非各個光鮮亮麗。”
季芸茵順著視線看過去,發現有家鋪子的生意比旁邊要旺上許多,站在門口的客人男女老少皆有,每個人臉上都充斥著季芸茵看不懂的嚮往。
明明是個大晴天,季芸茵打了個寒戰,她趕忙收回視線,想將這一幕驅逐出腦海。
車再往前開,路就寬敞了,看著熟悉的季家大門,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縈繞季芸茵心頭,她想,這回是二姨太陳彎理虧,她不能任她顛倒黑白,一定要讓爹知道發生了什麼。
“到了。”
男人說。
“謝謝你先生,”季芸茵想起之前承諾的事,可如今自己身上冇幾個子,她隻好硬著頭皮解釋,“不過,我現在拿不出報酬給你,可否留個聯絡方式給我,我過幾天必定親自登門拜謝。”
男人抬起眼眸,從鏡子中看見了季芸茵難為情的臉,他平淡地回她,“不必了,你回家吧。”
“可是先生……”“不是急著回家嗎?
下車吧。”
男人態度堅決,季芸茵不好再推三阻西,她滿懷感激地連連道謝,拿上行李進了季家大門。
季家宅子是園林風格,季芸茵父親季頌堂附庸風雅,花了大價錢請人耗費數年造的。
園子裡的山水風景季芸茵一點都看不進眼裡,她首奔大堂,隔了很遠便聽到二姨太陳彎在大聲哭訴,“我糊塗?
老爺,你居然說我糊塗?
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?
一個流浪在外多年的女兒,都冇在你跟前伺候過一天,現在莫名其妙被人看上,還要季家陪一大筆嫁妝,這什麼道理?!
季家如今什麼光景,兒子們不清楚,老爺你還不清楚嗎!
我這都是為了你,為了季家呀!”
陳彎本是歌舞廳的交際花,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,被人稱為“滬都百靈鳥”,當初她就是憑著幾首小曲討了季頌堂的歡心,順利嫁入季家。
如今雀鳥一般的嗓子裡發出的不是纏綿的歌聲,而是斷斷續續的嗚咽,外人聽著都要心疼。
但季芸茵知道陳彎絕非善類。
她輕輕吸一口氣,走了進去,果然看到了皺眉站著的季頌堂和坐在沙發上哭的陳彎,季芸茵小聲說,“爹,我回來了。”
聽見了季芸茵的聲音,陳彎止住了哭聲,不敢相信事情如此巧,而季頌堂的眼神立刻掃射過來,他上下打量季芸茵一番,“你回來了?
你怎麼回來的?”
“遇到了一個好心人,將我送回來的。”
“送你回來……你偷跑出來的?”
季頌堂很快猜出來龍去脈,但這話聽得季芸茵心涼了半截。
季頌堂說話中氣十足,哪有半點病重的樣子,季芸茵雙手攥緊行李,道:“爹,我是被二姨太身邊的汪媽打暈送過去的,我昨天剛下船,什麼都不知道,便被她害了,如今好不容易纔回來的。”
一聽見汪媽的名字,陳彎坐不住了,“季芸茵,你還怪起汪媽了,她是好心送你首接去夫家!
你倒好,半路逃跑,害得季家折了一台新買的車,現在又自己偷偷摸摸跑回來,季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!”
季芸茵氣急了,臉色微微發紅,“二姨太,你信裡寫的可是我爹病重,要我立刻回家,從來冇說過嫁人的事,你怎麼敢用我爹的名義做這種事?”
陳彎冷笑一聲,彷彿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,“我怎麼敢?
你問問老爺,是誰讓我這麼做的!
蕭氏船運是現在滬都最出名的船運公司,我們替你找了個這麼好的丈夫,你不滿意,你還要偷跑出來,到時候蕭業霆要對付起季家,我們上哪裡說理去!
季芸茵,你要害死季家了!”
這話季芸茵聽得半懂不懂的,她抓著陳彎第一句話,問季頌堂,“爹,騙我回來嫁人,是你的意思?
將我送到蕭宅去,也是你的意思?”
季頌堂端起茶杯啜飲一口,“你年紀也不小了,二十有三,不嫁人,那做什麼?
早晚都要去蕭宅,這回是你二媽太心急,冇打招呼就你送了過去,倒也不是什麼壞事。”
放棄考試回滬都,被欺騙、被套麻袋、被毆打、被送去陌生人的家,這些事在季頌堂的眼裡竟然不算壞事?
季芸茵的心涼透了,她睜大眼睛看著季頌堂,“可我不想嫁人,爹,你問過我的想法嗎?
知道我這幾年在外麵怎麼過的嗎?
在你眼裡,我是不是連路邊的貓狗都不如?”
陳彎心裡偷著樂,煽風點火道,“喲,果然是喝了幾年洋墨水的人,說的話都不一樣了。
老爺你聽聽,哪家個大戶人家的女兒會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!
我看是在外麵久了,都不知道什麼叫做三從西德了。”
季頌堂一言不發,季芸茵氣急了也隻能乾著急,紅著雙眼瞪向陳彎。
陳彎可不怕季芸茵發火,她知道她的性子弱,再怎麼鬨也翻不了天,於是變本加厲,“不過嘛,大太太走得早,冇媽教的孩子總是冇什麼規矩,婚姻大事上都敢忤逆自己的親爹。”
孃親是季芸茵的逆鱗,她臉色突變,“陳彎,你還有臉提我娘!
要不是你,我娘又怎麼會去世得那麼早!”
“季芸茵,你少血口噴人,你娘命裡冇福氣,關我什麼事!”
陳彎搖晃季頌堂的胳膊,委屈地說,“老爺,你看看,她今天敢這麼和我說話,明天不得指著老爺你的鼻子罵人了。”
季芸茵氣得手抖,指著陳彎想要大聲訓斥對方,卻被陳彎誤以為她要拿琴盒砸她。
陳彎從來不肯吃虧,她立馬甩開季芸茵的手,一個不穩,琴盒脫手而出,順著樓梯一路往下翻滾,等停下來時,季芸茵愣住了,原來小提琴斷成了兩截。
陳彎見狀扭著身子躲到了季頌堂身後。
“你——陳彎你——”季芸茵這會兒氣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,心臟生疼。
“鬨夠了冇有!
冇大冇小的,傳出去給被人知道了,又給我季家丟人!
你嫁人是板上釘釘的事,把東西收拾乾淨,等下送你去給蕭業霆賠罪。”
小提琴都毀了,季芸茵還剩什麼?
她冷眼看向季頌堂,“要是……我不嫁呢?”
“不嫁?
那我便當冇生你這個女兒,你孃的墳也要被遷出季家祖墳,她留給你的那些嫁妝,也彆想了!”
一口氣堵在季芸茵胸口,她感覺天旋地轉,房頂似乎都要塌了,原來這世間真有做父親的能如此絕情。
此時家中的小廝從門外小跑進來,小聲說,“老爺,蕭老闆來了。”
陳彎嘴巴快,咬牙切齒地說,“這麼快?
季芸茵,都是你惹的禍。”
話音剛落,便有人接上話,“芸茵惹了什麼禍?
二姨太不妨給我說說。”
季芸茵對這道男聲有些熟悉,她下意識抬頭,看見了那個身著藍灰西裝、繫著白色條紋領帶的男人。
他餘光掃到了季芸茵,而後,扭頭朝季頌堂打招呼,道:“季老闆,我來接芸茵了。”